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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會見。而現在該名律師既不是犯罪嫌疑人親屬對其律師事務所委托所派,也沒有他們認可的授權委托書和專用介紹信,故派出所一並駁回該名律師提出的會見犯罪嫌疑人請求,以及代理本案的請求。

繼而解放說,眼下全國很多省份都在鬧電荒,電監會焦頭爛額之餘正大力查處各地用電不規範現象,主查對象就是各工企民企,紅葉偏在這個時候涉嫌竊電,無疑是撞在了槍口上。為此他夫人海末連找了幾個朋友去疏通,落英鎮供電所負責人都說非是不想幫而是不敢幫。

繼而居居說,幾經波折律師總算取得了代理本案權,可派出所仍拒絕讓律師會見犯罪嫌疑人,理由是按照“六部委”的規定及《刑事訴訟法》地解釋,律師提出會見犯罪嫌疑人後,偵查機關盡管應在四十八小時內安排會見,但只要沒出這四十八小時,什麽時候“安排”會見得聽他們的。

繼而解放說,海末已聯系上她曾是濱城副市長、現任建設部副部長的哥哥,不過即便有她哥哥出面,落英鎮供電所也只同意解除紅葉生物的電力查封。私了,卻是無論如何不可能。

繼而居居說,派出所還是拒絕律師會見犯罪嫌疑人,但已不阻止律師過問本案,於是律師至此方知,早在事發當日晚十點派出所已將形成的第一口供上報到所屬公安分局,公安分局又於次日上午八時將案卷上交所屬檢察院,並同時遞交了提請批準逮捕書。

繼而解放說,他已找到他在濱城軍區任司令員的姐夫,現在他姐夫與海末的哥哥正與濱城公安機關交涉,看看能否、哪怕、先見一眼沈一一。

繼而居居說,檢察院已下了批捕令。犯罪嫌疑犯人沈一一正式被批捕。律師正在填寫取保候審申請,下一步如果取保候審申請被駁回,沈一一將被關押進看守所。

繼而解放說,這件事已被報到省電力局,省電力局表示強烈關註,同時亦已上報到電監會,且有當地媒體進行了報道。所幸取保候審已被批準,但因為派出所所長去了市局開會,還差最後一個章。現在他與海末剛趕到派出所。紀小鄢的律師在等蓋最後一個章。居居已進到會客室……

這一刻是下午五點整。距沈一一被帶走堪堪四十八小時。距裴炯甫從丁珂兒嘴裏獲悉消息不足二十小時。過程中紀小鄢和裴炯從克勒格布爾趕到加爾各答用了兩個半小時,然後從加爾各答直飛新德裏,到新德裏幾乎沒有停滯飛上海,又從上海飛濱城,接到解放這一通來電時彼二人已取了停在機場的車,正如飛奔往落英鎮。

與此同時居居死守派出所,軟磨硬泡好歹讓警員送進了食物和藥品;紀小鄢的律師口沫橫飛據理力爭,終於取得了代理本案權;解放與海末則分頭想轍四處找人,中間沒有休息亦沒有回過家;裴炯當然也沒閑著,電話打出無數,包括向他父親求助……如此怎樣都算各自盡力,還是辦成了這個結果……紀小鄢從未想過國內司法機關辦案可以這麽神速,神速到短短兩天時間裏所有能介入的部門都已介入。然默默聽著解放的話,他反倒平靜了下來:情況再壞還能壞到哪裏去?情況壞到這地步,只要沈一一人不進看守所,就是“所幸”和萬幸。

看了一眼路標指示牌,紀小鄢告訴解放他大概還有十五分鐘能到,如果他們先一步辦好取保候審手續,請他們一定穩住沈一一別讓她回紅葉。他的想法很簡單,無論如何不能讓沈一一獨處,如若必要他可以把她拴褲腰帶上,自此走哪兒帶到哪兒。

掛斷電話紀小鄢瞥了瞥坐在副駕的裴炯,先簡短轉述了解放的話,隨即自置物箱翻出一把車匙放在他膝上,“這是居居那輛車的備用鑰匙。應該就停在派出所院子裏。當然我無權不讓你見那個丫頭。但我的建議是,這個時候,你最好別出現。”

裴炯不語,半晌點了點頭。於是當道奇 Ram快駛進落英鎮派出所院子時,紀小鄢將車停在了馬路邊,卻在裴炯推開車門下車時,輕聲道,“我盡量勸她跟我一起回天籟谷。你想去的話,就還住南坡三號樓吧。”

但其實,紀小鄢沒費任何事就將沈一一帶回了天籟谷,甚至也沒多說一句話,整個過程堪比土匪頭子搶壓寨夫人:進會客室,看到蜷在椅中的沈一一,直直奔過去,抱起來就走。那架勢驚得會客室負責監視嫌犯的小警察目瞪口呆,待反應過來要去追,律師撚著取保候審單攔在走廊裏,指著所長蓋的最後一個章,道,“取保候審手續已辦完,有什麽事情跟我談!”

而那一刻的沈一一,熬了四十八小時幾近虛脫,被紀小鄢抱起後,她連掙紮都沒有,腦袋耷在他臂上,細弱的小身體輕輕的軟軟的,像紀小鄢昔日曾救過的小考拉。抱著她紀小鄢說不出是憤怒更多一些還是心疼更多一些,綠眸泠泠泛著冷意,眉宇凜冽如霜:國內警署的案件審理程序他確乎不清楚,可是在案卷經已形成並上報的情況下,還是讓一個女孩子如此連軸轉不間斷的受審查……難怪國外媒體總說國內沒人權,這麽做,委實太過分。

解放海末這時跟出來,他們身後是居居,居居身後是律師,還有一個是紅葉生物的工頭兒老蔡。大概熬夜熬的,老蔡一雙眼睛滿是紅血絲,甫一見到沈一一,更是眼淚都要下來了,既似對紀小鄢又似對所有人哽咽道,“一一臨走前,求我千萬不要告訴沈總。所以沈總到現在都不知道呢。我可咋跟沈總交待啊……”

紀小鄢抿唇,想說她不讓你告訴你就不告訴嗎?她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嗎?紅葉開創迄今也有些年頭了,沈沁柔作為總經理不可能一點人脈都沒有,如果第一時間就告訴沈沁柔,如果第一時間就找人疏通而不是過了一日夜,情況怎麽可能這麽糟?如今若非有這麽多人奔走,恐怕沈一一已進了看守所。而從她被帶走到筆錄上報分局才用了不到四小時來推斷,她必是進了派出所就說且是什麽都說了……換了沈沁柔會這樣嗎?換了沈沁柔沒準這事兒一早擺平了……但眼下不是埋怨的時候,埋怨亦於事無補,沈著臉紀小鄢沒理老蔡,對解放道,“你幫我開車。先離開這再說。”

坐進道奇 Ram解放不無擔心問,“要不要去醫院?我姐姐在軍區總醫院。去的話,我現在就讓我姐姐給安排。”紀小鄢尚未回答,縮在他懷裏的沈一一忽然開口,“不去醫院可以麽?我不想被人,從醫院裏帶走……”

愈用力攬緊她,紀小鄢道,“傻丫頭,不去就不去,說什麽帶走不帶走。”

沈一一笑了笑,本就蒼白面色此刻愈加沒有血色,連嘴唇都透著蠟白,人中是青的;又或者人在至脆弱時太需要依靠,像摟洋娃娃似的她將紀小鄢墊在她頸下的手臂摟在懷裏,“我想睡一會。又不想睡太久。兩個小時吧。我就睡兩個小時。然後你叫醒我,好不好?”

紀小鄢點點頭,附唇在她耳畔答,“Хорошая,хорошая/девочка。”

聽到這句話,有一剎沈一一想起了她外公,想起她外公在時也總愛用簡單的俄語單詞回應她的請求,“是的”是“Да”,“好的”是“Хорошая”,卻幾乎沒對她說過“不”或“HeT”……那是只有成年男子才給得出的榮寵包容,與母性的愛如是不同,沈默溫和照料她無微不至,即便安慰亦是簡短有力的。一如紀小鄢做的這般,恍然填補了她生命歷程中父親一角的亙久缺失。這樣她不由將臉偎在他胸口,闔上眼睫回了句,“Спасибо……”——她感謝他,為她所做的這一切。她感謝他,此時此刻的溫暖懷抱。

紀小鄢沒說話,只是用手一下下摩挲著她的發。意識飄散的瞬間,她覺到他的唇輕輕吻了吻她額角,吻過轉而將下巴貼住她頭頂,如此溫存她的心卻是寧定的,沒有抗拒和反感。

作者有話要說: 一,許是又長了一歲的緣故,今年我覺得體力大不如前。用我閨蜜的話說是老太太上炕一年不如一年,在單位拼一天下來,再也不覆去歲勇猛,可以熬夜寫文,日日只睡三到四小時。大概真是老了吧……每天到家就累得不行,腦子昏昏的,完全不在狀態。所以我只能再再說抱歉。非是不想寫,實在是力有不逮啊。嘆氣。。

二,關於本章所寫的辦案過程與速度,完全取自於真實事例。甚至真實事例比本文所寫還神速,從案卷形成到上報到分局,再上報到檢察院到最後下批捕令,整個時長不過一天爾。而真實事例也並非什麽大案或要案,跟紅葉涉嫌竊電性質大抵相同。所以其實,某些部門只要想,辦事還是可以很有效率滴……至於為什麽我要多出來一整天?無它,是既考慮到從克勒格布爾趕回來所需的時間,我又實在想讓紀小鄢從派出所抱走沈一一,呵,那土匪頭子搶壓寨夫人一般的氣勢啊,萌死我了。哈哈。

三,從這文開坑之初,屢屢隔很久才更新。過程中我或是真的沒力氣上來,或是出於愧疚不敢上來,然後於每次更新時看到文收依然如故,心裏總有感動四下流竄——不是欣慰於不掉收,收不收的我現在已不做妄想,是你們的耐心讓我感動。如是,再道一次歉,為我的更新不及時。然後再道一次謝,為你們的默默陪伴與包容。

☆、難道我就這麽不值得你信任?

是夜陰霾有薄雨。沈一一醒來時,有好一會兒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惘然四顧,是在一處很闊敞的房間裏,床頭燈調得極暗,微弱光線中可見陳設簡單而利落,巨幅落地窗外有樹影婆娑,枕褥間隱約一縷澈冽清醒的香氣……是了,這一定是天籟谷、紀小鄢的房間。

確定了自己所在,沈一一始聞門外有說話聲,一個中氣十足嗓音很是渾厚的男紙正慢條斯理一板一眼道,“雖然從口供上看,關於紅葉竊電的時間、地點、經過被交待得十分清楚完備,但也並非板上釘釘沒有轉圜餘地。因為在我國,公安、司法機關辦理案件,口供必須要經過查證屬實,才能作為一種證據;也就是說,註重口供但不依賴口供,既承認口供的局限性和不確定性,也允許翻供。所以,第一口供固然重要,翻供亦很尋常。畢竟沈小姐這麽年輕,又沒經過事,身體也不太好,在那種情況下意識混亂以致說錯話很正常……”

“況且,就算紅葉的確有竊電行為,也不可能只有沈小姐一個人知道。比如計電表程序被修改後,一定電費銳減,紅葉負責繳電費的人難道不會感到奇怪?如若感到奇怪,按常理推斷,就不可能不細究一下為什麽電費會銳減。”另一把醇磁嗓音接口,沈一一想了想,應該是那個家姐在軍區總醫院的男人,而前一個她恍惚記得是紀小鄢的律師,姓劉。

“解先生說的對!”劉律師表示讚同,“從現在的口供看,沈小姐自始至終沒提過第二人,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漏洞。包括修改計電表編程的人,到底是另有其人,還是真如沈小姐所言,是她偶然間在網上找到一個修改計電表編程的軟件,下載後經自學去修改的計電表?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細節!因為據我了解,計電表編程軟件或許可以自行下載進而學習,計電表編程閉鎖開關或許也能用蠻力撬開——這裏姑且不論沈小姐是否有那個力氣;但若撬開時不被遠程監視系統發現,卻絕非她一個非電力專業從業人員所能做到。”

“所以是不是,只要找到真正在計電表上做手腳的那個人,事情就會有轉機?”解放問。

“是!”劉律師答得肯定,“只要找到那個人,我們就可以讓沈小姐翻供,譬如說她年紀小不懂事,誤信人言以為這樣不僅能省電,還能為國家節約能源——其實這種案例所在多有,很多涉嫌竊電企業都是受了不法分子地蒙騙,以為修改計電表程序只是節能而不是竊電……盡管最後量刑可能還是會以盜竊罪論,但無意識犯罪與有意識偷盜,性質是全然不同地!”

“如果找不到那個人呢?”解放又問。

“那就找紅葉生物的第二知情人!盡管沈小姐目前是紅葉的法定代表人,可總經理畢竟另有其人;法定代表人又一向不大參與企業的運營和生產,故而沈小姐不知情,或被其他人蒙蔽的可能性不僅極其大、也完全說得通!如此一來,即便沈小姐仍舊脫不了幹系,卻可想辦法劃為從犯!而根據《刑法》第二十七條規定,對於從犯的量刑,一向是從輕、減輕處罰甚至是免除處罰的。”重重咽了口唾沫,劉律繼續道,“能劃為從犯自然是最好,如若劃不了,就找出第二知情人做從犯。須知在量刑上,兩個人擔、遠比一個人全頂下來強,受挑唆與自主犯罪區別亦是很大的!”

“可是,”一把柔婉女聲靜靜質疑,“這孩子會同意麽?或許就是因為不想牽扯到很多人,這孩子才全部自己扛下來……”

“那是沈小姐不清楚現行法律對盜竊罪的量刑標準。”劉律師又開始引經據典,“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2014年《關於盜竊罪數額認定標準問題的規定》,個人盜竊公私財物價值只要達到人民幣三萬元,就已到評定盜竊罪‘數額巨大’的底線;如今供電所給出的涉案物資評估值是六萬八千五,在事情已經廣泛曝光、各相關部門表示強烈關註的情況下,法院很可能重判……”止聲頓了頓,劉律師很有把握道,“沈小姐一旦了解這個形勢,我想她是不會這麽沖動的!”

“她會的。”又一把聲音緩緩道,“如果她想保護的第二知情人是她母親,也就是紅葉生物的總經理,她什麽都能犧牲,什麽都能豁出去……”

聽到這兒,沈一一不由笑了。原來裴炯也在。盡管她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這件事可以瞞得密不透風,但亦沒料到這樣快、裴炯就知道了。恰此時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悠揚的手風琴獨奏是她的手機,沈一一拿起看一眼來電顯示長舒一口氣,摁下通話鍵只一句,“小涵,我這兩天都在天籟谷,如果妳方便,就到這兒來吧。”

放下電話,她下床檢視了一下自己,見身上只除去了外衣褲,又見床頭櫃齊整整疊著一件女式天鵝絨睡袍,簇新、淺粉碎花、還掛著吊牌,想必是天籟谷為女賓準備的,她也不客氣,摘掉吊牌抖開來邊往身上套邊走到房門口,卻是手還沒摸到門把手房門已被拉開,剛剛一直沒說話的紀小鄢站在她面前,背著光深深望了她一眼,仍是沒說話,一手攬了她肩,將她帶到外間。

外間是一個半敞開的客廳,兩面有墻兩面無,與臥室一樣陳設極簡,幾張沙發一張軟榻,沒有墻壁的那兩面正對一泓露天溫泉池,池畔自遠而近一排低矮照路燈,朦朧光線下依稀可見熱汽氤氳,客廳因而暖意熏熏。仰起臉沈一一笑問紀小鄢,“你平時都在這個池子泡浴?”

紀小鄢俯頭回望她,默了默還是認真作答,“我一般去公共溫泉區。”

沈一一笑意愈深,“可可?香奈爾因為怕寂寞,有三十多年以麗茲酒店為家,即使是在納粹占領巴黎時期……你可是跟她一樣的理由?”

“小丫頭……”紀小鄢輕聲打斷她,他或可明白此刻她插科打諢的用意,然事情發生了就代表存在,存在了就要去解決,鴕鳥政策沒有用,裝作若無其事也沒用。想了想他先把在座幾位簡短介紹一番:劉旭飛律師、劉旭飛律師身旁沙發坐著的叫解放,挨著解放的是他夫人叫海末。巡著紀小鄢的指點,沈一一依次招呼問好,卻是沒見裴炯身影。大概是躲起來了吧,沈一一想,也好,當此情景,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裴炯。

寒暄過後,紀小鄢拉她合坐在彼三人對面那張寬大軟榻中,並用這樣一段話作為正式談話的開場白,“旭飛既是我的律師,同時也是我值得信賴的朋友,解放和末末當然也是。所以、小丫頭,不要有顧慮,有什麽盡管說,我們會竭盡全力幫助妳,以及紅葉。”信賴、他如是強調信賴,是這個時候得到她的信賴就意味著能得窺真相,但很明顯沈一一並不信賴他所信賴的,連帶著亦不信賴他,聞言只淡淡一笑道,“所有的事情我都在口供裏說了。而我在口供裏說的都是事實。”

“沈小姐!”劉律師立馬炸毛,“有一點妳必須了解,妳在口供裏交待的涉案物資金額已遠超評定盜竊罪‘數額巨大’的底線!這意味著什麽妳曉得不曉得?意味著法官完全可以參照《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條》來量刑,也就是說——10000元以上不滿17000元的,有期徒刑三年到四年;17000元以上不滿24000元的,有期徒刑四年到五年;24000元以上不滿31000元的,有期徒刑五年至六年;31000元以上不滿38000元的,有期徒刑六年到七年;38000元以上不滿45000元的,有期徒刑七年至八年;45000元以上不滿52000元的,有期徒刑八年至九年;52000元以上不滿60000元的,有期徒刑九年到十年!”

劉律越說越高亢,嘴皮子利索得不得了!脖子上的青筋都根根浮起了,他直恨不得拿手指頭去戳醒沈一一,“沈小姐,妳要慶幸盜竊罪量刑標準被改了!要是擱2014年以前,過三萬就妥妥的‘數額特別巨大’那個檔!然而就算是改了,法官也有理由往重了判!如今紅葉這六萬八千五,法官判十年沒人敢說一個‘不’!而超過三年以上的刑期,是根本不允許暫緩量刑的!也就是說,一旦你的罪名成立,宣判結束你就會、就會……”瞟一眼紀小鄢,劉律師卡了殼,沈一一笑著替他接下去,“進監獄是嗎?可是,我總不能為了自己不進監獄,就混淆是非胡說八道呀。那也是違法行為吧,是不是,劉律師?”

她笑得如此甜軟,還對住劉律師眨了眨眼,一臉無邪猶似跟家長撒嬌的淘氣孩子,劉律師被噎得氣結,紀小鄢蹙眉不語,解放神色凝重與海末對視一眼,旋即由海末柔聲勸道,“一一,我們不是要妳胡說八道,我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這樣才好找到應對辦法,盡可能讓妳少承擔一點……要知道,未來路這麽長,妳又這麽年輕,以後要面臨怎樣的人生都是未知,我們不希望妳帶著汙點過一生。同樣我想,紅葉的其他人,包括妳母親在內,也不希望……”

“還有小丫頭,”紀小鄢緩緩接口,“這不是十二月黨人被流放,亦非斯大林統治時期的政治迫害與擠壓,罪名一經成立你將沒有翻案可能,妳要去的也不是西伯利亞、海參崴、古拉格群島而是關押刑事犯的監獄。在那裏,與妳一起服刑的不是貴族、詩人和革命家,更不會有陪伴丈夫們的偉大妻子和善良的杜霞大娘①,那是一群真正有罪的人,沒有閃光的靈魂和不屈信仰,也沒有暗地底流傳的萊蒙托夫或果戈理給妳看!”

“坐牢一點都不浪漫、小丫頭!妳以為的那些全是文字給讀者、書寫者給後來者的錯覺與臆斷!對於在監獄或流放地中死去的人們而言,每一個個體都是悲劇。對於那些沒死的、一樣是悲劇,因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在後來的歲月裏成為膽怯的失語者;索爾仁尼琴與赫爾岑只是極少數中的少數,而他們要呈現的也不是革命那血的年代裏的浪漫,他們要呈現的是於瓦礫與枯骨中、揀出尚未泯滅的記憶,是自活生生的肉裏、剔出真實的殘忍。”

“政治犯尚且如此,妳覺得小偷、搶劫犯會好到哪裏去?何況監獄從來不是拯救靈魂的地方,極端的生存環境尤其能逼出人本性中的惡——與妳同囚室的犯人們會強迫妳替她們幹活並掠奪妳僅能裹腹的粗糙食物,不讓妳睡覺還會想盡辦法羞辱妳……小丫頭,這些妳都想過麽?妳又確定你能承受得了麽?那是至少十年的身陷囹圄沒有自由,肉體上倍受摧殘,精神上喪失尊嚴。”

一口氣說完,紀小鄢抿唇靜默,他不是在恐嚇沈一一,他說的是未來十年甚至更久她極有可能置身的既定命運。他希望這樣能讓她改變主意,不再固執己見一意孤行。然而沒有用。說什麽都沒有用。把地獄之門打開擺在她面前都沒用。眼見著她本已湮滅的笑容再次漾起,且又是那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樣,紀小鄢疲憊地闔上眼睫,不待她開口已率先向對面三人道,“今天就先到這裏。明天早上,我們再另外想辦法吧……”

…………

下了半宿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雲散霧霽後沈一一方發現,山坳裏的天幕特別低,一顆顆光亮耀眼的星掛得好似滿天滿谷都是,映在溫泉池上,裊裊波光中又如灑落一池碎鉆,美得不像真的,倒像一幅用色潑辣無忌的畫。且那星光一定要用松節油調一管撒哈拉黃才畫得出如此明艷,星光下的山嵐與樹影要勾勒得既繁覆且端麗,一切的邊緣還要鑲上薄薄一層光環——那仿若時空消失的感覺,過去現在未來皆凝聚此刻,心靈軟弱的人需要這樣一層光環,藉以暫時忘卻明天和真實的慘烈……

呆呆望著廳外,眾人走後她就維持著這姿勢沒有動過。身旁紀小鄢亦不語不動,在看什麽她不知道,在想什麽她也不知道。直到茶幾上的座機響,紀小鄢接起不過沈沈嗯了聲即放下聽筒,沈一一這才扭頭,亦才看到他凜冽眉宇緊緊攢蹙,綠色眼眸暗流幽碧,燈光打在他臉上本就輪廓分明的線條愈峭拔,似一尊大理石像,一刀一劃皆是冷意。他一定是生氣了。沈一一想。也是,好心好意全心全意地在幫她,她卻連一句實話都不肯透給他,擱誰誰會不氣呢?然而迅速瞥了他一眼,她仍是將頭扭開去,任岑寂四下流轉,神情是鐵了心的寧定。

很快池畔小徑走來一人,由遠及近推一只餐車,看穿著是天籟谷的服務員,沈一一剛欲起身招呼肩已被紀小鄢牢牢拑住,她便也不再動,默默坐在椅中望著來人將餐車上一應粥點菜饌在茶幾上鋪排好,爾後也不多話,轉身輕悄離去。像極一出啞劇,須臾添了道具。而若這真是一出啞劇,接下來是不是該靜默無聲的各吃各飯?果然下一刻紀小鄢松開她,走到茶幾前端起粥碗和湯匙,卻不是自己吃,而是自粥碗裏慢慢舀了幾匙粥在另一只碗裏,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五匙粥;旋即又挑了三綹蟹黃面,到另一只小碗裏。

看著他這一套動作,沈一一險險繃不住。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吃第二餐飯時她告訴他的,她說她做完胃部切除術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總把握不好每餐飯該吃多少,要麽吃得太少以致胃空搐痛,要麽感覺上尚未飽足但實已撐到要吐。然後經慢慢摸索,方總結出吃幹吃稀吃面吃粥俱不同的即定食量。但所謂五匙粥三綹面卻是那會兒她跟他開的一個小玩笑。其實哪裏用得著這麽精準的?沒想到他倒記得牢,即使生著她的氣,也不肯疏忽大意……

微微垂下頭,沈一一盯住自己擱在膝上的手。紀小鄢挑完面、放下碗、望了她一眼,走過來道,“先吃飯吧……”語氣仍含幾許生硬,似被頑童打敗的家長。沈一一沒動,隔一會兒忽問,“你有俄文名字麽?”

紀小鄢略略一怔,“Владимир-Сергеевич-Исаевич。”見沈一一擡眸瞬間滿是茫然,紀小鄢總算笑一笑,道,“這是我外祖母給我起的俄文名字。翻譯成中文就是,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伊薩耶維奇。”

“第一個是你的名字?”沈一一又問。

紀小鄢點點頭,“也是我外祖父的名字。第二個是我曾外祖父的名字。第三個是我外祖父的姓。”拂開她額前散落碎發掖到耳後,又撥一撥她垂垂閃閃的鉆石耳鐺,紀小鄢答完反問,“怎麽想起問這個?”

沈一一沒吱聲。她沒法告訴他,他比她大這麽多,如果她不想再叫他紀總或紀總,他的中文名字她怎樣都叫不出口:連名帶姓似乎不夠尊重,叫他“小鄢”又會讓她覺得像在叫陸沛涵,所以或許,她可以改叫他別的,不會太輕慢,亦不會太隨便。紀小鄢也不深究,在她身畔坐下握住她一只手道,“你也可以叫我Володя。”邊說邊攤開她掌心寫下三個漢字:瓦洛佳。

“瓦洛佳……”沈一一低低重覆。她知道,那是俄文名字裏弗拉基米爾的對應昵稱,就像她外公的俄文名字雖叫米哈伊爾,她外公的舊友卻習慣稱呼她外公作米沙。是只有親人或親近的人才可以叫的。重覆完猶豫再猶豫她更低聲音道,“對不起,瓦洛佳。”說完緊緊抿了唇,再不作一語。

沈默中紀小鄢攤開她另一只手並於眼前,指尖一下下劃著她掌心,她的掌心細膩柔嫩沒有一顆老繭,且手紋像孩子一樣清湛明晰,這樣一雙手,他無從想象如何搬得重物或者去紡紗,更遑論在十年甚至更久的牢獄生活中,日益磨礪得枯硬粗糙。“小丫頭,”看著她的手紀小鄢問,“連跟我說實話也不行麽?”

沈一一咬唇不答,半晌抽出手覆交握膝上,垂下眼睫不看紀小鄢,只倔強而肯定地點了點頭。

捏住她下巴扳起她頭,紀小鄢幾乎自齒縫裏擠出一句話,“難道我就這麽不值得你信任?”

沈一一也不掙脫,猶似自語般反問,“有什麽意義呢?你要一個盜竊犯的信任,有什麽意義呢?”輕輕笑了笑,她很慢很慢地道,“你們之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當然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但讓我去翻供,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的。”

聞言紀小鄢臉都要氣得跟眼睛一個色兒了,咄咄逼視她的綠眸深處雲詭波譎,從印度幾經輾轉折騰回來到現在,近三十個小時不眠不休粒米未沾,這也罷了,再倦怠不堪也是他樂意他活該,但好話歹話說盡她就是油鹽不進,拿自己的名譽與前途直如兒戲……活到這個年紀商海征伐他紀小鄢也算歷過風雨,歷過風雨後也算處變不驚,此刻卻覺剛剛才壓下的火又在胸臆中奔突蔓延,捏住她下巴的手需很克制很克制方不致急怒下捏痛她——另一只手則緊握成拳搭在榻背上,他真是被她氣得沒法兒沒法兒了……

沈一一默默回望著他,這張相距不過咫尺的臉,兀兀棱起的咬肌是他隱忍的焦躁,從下巴一路連到鬢角是未及刮剃的胡茬兒,望著望著,不知怎麽她竟探手觸了觸,呵,到底是混血兒,有這樣濃密的須發,他日若蓄起唇髭一定很好看,很氣勢。“瓦洛佳,”縮回手她這樣叫他,“我不是不信任你,也不是不能說,是事情發展到現在,我想不出說與不說有什麽區別……或許你很難理解,因為一向你擁有的那麽多;所以那些流放後幸存下來的失語者在你看來是膽怯的,所以你執意要問清楚真相。但真相是什麽?說出真相又如何?這世上又有幾個人真的要去探究什麽‘真相’?這世上又有多少人只撿他們願意相信的去相信?!”

她愈說愈激動,卻在說到“就像……”時戛然頓住,輕輕又是一笑,笑意純凈而悲涼,望著紀小鄢的漆黑眼珠,似一頭瀕臨絕境的小獸物,摒棄了掙紮妄念,惟有淚光一閃而過。紀小鄢捏住她下巴的手不由徐徐松開,轉而用整個手掌包住她的臉,她亦仍是未躲未掙脫,反倒順勢偏了頭貼著他掌心,耳垂下|鉆|石冰冰涼涼好璀璨一顆,以致有一剎紀小鄢幾難分辨,那到底是鉆石,還是她忍了又忍的淚、滑落到他掌緣。

另一只手臂圈她在懷裏,紀小鄢輕似耳語般問,“‘就像’什麽?”那一定是她的心結,他想解開。

然沈一一並未回答,怔忡片刻小聲道,“沒什麽……”旋即似下定決心要給紀小鄢抑或這場勸說一個了結一個交待,小爪子忽而攀住他手臂,她問他,“瓦洛佳,你知道薩哈林島苦役流放營集體墓地前的墓碑上,刻的是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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